美國招生制度“平反”：可以不優(yōu)秀 一定要誠實

　　對于招生乃至教育而言，是否本來就不應當只有一種模式?

　　美國大學的招生考試錄取制度極為復雜，遠非我們原來所想象的“綜合評價”那么簡單。復雜的原因主要在于：第一，美國的高等教育體系過于龐雜，素以數(shù)量大、種類全、層次多而著稱。既有公立大學，也有私立大學;既有提供博士學位且注重研究的綜合性大學，也有專注于本科通識教育的文理學院，此外，還有各類兩年制的社區(qū)大學，以及大量以某一類領域專業(yè)為特色的專門學院，等等;第二，美國教育的重心和基礎在州，各州都有自己獨立的教育法，聯(lián)邦政府對教育的影響力反而非常有限。50個州的教育，各自為政，又缺乏聯(lián)邦政府的統(tǒng)一管理，表現(xiàn)出來的情況自然是五花八門;第三，美國大學非常強調自身特色和差異化所形成的競爭力，在招生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學校的不同特點決定了每一所大學的招生制度都是不同的，即使是高等教育領域的專業(yè)研究人員對此也不一定完全清楚。面對同一個問題，我們常常會感到困惑：為什么從不同途徑得到的資訊往往差異很大，甚至相互矛盾，原因就在于，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用一種模式去歸納概括某一類現(xiàn)象，而美國教育恰恰是無法統(tǒng)一成一種模式的。從這個角度上說，企圖用一種模式來說明美國大學的招生考試錄取制度，也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對美國教育研究思考得越深入，我的沮喪感就越強烈，因為發(fā)現(xiàn)的問題越來越多;知道的越多，未知的反而更多。

　　我們對美國招生錄取制度有哪些誤解

　　這使我意識到，也許對于招生乃至教育而言，是否本來就不應當只有一種模式?長期以來，我們已經(jīng)形成了這樣的思維定式：提出一個想法，通過試點總結經(jīng)驗，逐步推廣實施，最后形成一種統(tǒng)一的模式;卻很少去反思，試點的個體性經(jīng)驗能夠被提升為普遍性的規(guī)律嗎?統(tǒng)一模式是有效的或有價值的嗎?是否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沒有模式反而是最好的模式?

　　對于這些問題，我并沒有確定的答案。然而，沿著這樣的思路下去，如果我們放棄從總體上歸納美國大學招生錄取制度的統(tǒng)一模式，而將注意力放在每一所大學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不同的鮮活特點上，也許對于未來我們建立中國大學各具特色的招生錄取制度會有更大的參考價值。

　　我們正在陷入一種危險的“模式化陷阱”而不自知，對于一些根本性問題，我們可能還沒有想通想透。

　　在美國期間，我訪問了許多頂尖大學。每一所大學的招生辦公室主任都告訴我，他們要招收有特點的學生。但這個“特點”對于每一所大學而言，其具體含義都是不同的。芝加哥大學的“與眾不同”和斯坦福大學的“與眾不同”就有著很大的不同;哈佛大學要求學生達到的標準和麻省理工學院的也不一樣。至于這個含義到底是什么，各校招生辦公室對此諱莫如深，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圈外人更是一頭霧水。因此，國內留學中介機構在幫助中國學生申請世界一流名校時，刻意求新求變，力求人為制造出一個“與眾不同”的學生，企圖迎合大學招生官的“口味”，不但達不到個人的預期目標，反而引起了普遍反感，壞了眾人的大事：因為他們跨越了美國大學招生中的底線——誠實。你可以不優(yōu)秀，但你不能不誠實。

　　有一天，一位美國同行很認真地問我，美國一些權威研究機構認定來自中國學生的申請材料七成都不可相信，這是真的嗎?聽了這句話，我既感到無地自容，又深深體會到模式化思維所帶來的危害是多么嚴重!在我看來，豈止是各類中介培訓機構在“制造”著所謂的人才，就連大學自己，不也正在陷入一種危險的“模式化陷阱”而不自知嗎?例如，許多大學在招生宣傳時都在強調自己要培養(yǎng)“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和國際視野的拔尖人才”。問題是，北大和清華的“創(chuàng)新精神”是一回事嗎?復旦和上海交大的“國際視野”是同一種含義嗎?從理論上說當然是不一樣的，否則中國完全可以只有一所大學，集中所有的優(yōu)秀學生，配置所有的優(yōu)質資源，培養(yǎng)他們共同的創(chuàng)新精神和國際視野。然而，想要具體地說清楚不一樣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似乎又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這說明，對于這一類帶有根本性的問題，我們可能還沒有想通想透。但美國一些頂尖大學卻早在建校之初就把這些問題想透了。比如，芝加哥大學招收學生的標準就是“有趣”。至于什么叫作“有趣”，怎樣判斷一個學生是不是“有趣”，它自有一套獨門秘籍;再比如，耶魯大學招收學生的標準是“服務社會”。至于如何判斷一個學生是否具備了這樣的素質，它也有自己的一套測試評估體系。也許我們需要拋棄那些看起來誘人卻實際上沒有任何特色的“大詞”，扎扎實實地根據(jù)自己的人才培養(yǎng)特點，確定相應的人才選拔標準。

　　美國大學的招生是高度專業(yè)化的工作，但由教授來組織命題和面試，可能是我們一個想當然的誤解。

　　近年來，隨著高考后知分填報志愿方式的全面鋪開，中國大學的高考招生錄取工作已經(jīng)完全蛻化為一項不需要任何智力投入的程式化操作，僅憑計算機就可以完成——的確如此，只要認識名字和數(shù)字的孩童就可以在計算機上完成大學招生錄取工作——又怎么可能選拔出真正適合自己培養(yǎng)的優(yōu)秀人才呢?與此相比，美國大學的招生卻是高度專業(yè)化的工作。其專業(yè)性主要體現(xiàn)在：

　　第一，除了招生辦公室內部工作人員外，外圍人員——包括面試官和閱讀者，對于招生的核心內容幾乎一無所知。他們只是受招生辦公室或雇傭或聘請或義務為其工作，并不能決定某一學生是否能夠被錄取。至于最終決定錄取某個學生的因素是什么，除了錄取委員會之外，其他人均不清楚。為了防止有針對性的培訓——培訓不只中國才有——招生政策幾乎年年都會發(fā)生變化。因此，雖然偶爾也能夠在網(wǎng)上看到一些人披露擔任大學招生官的體會——在法律允許解密的情況下——但內行人都知道，這些指導和建議不僅沒有多少參考價值，有時候還會起到相反的作用。

　　第二，錄取學生的決定是招生委員會獨立做出的。在許多頂尖大學里，招生委員會的主要構成是招生辦公室核心成員。我原以為，在美國大學招生中，教授是最重要的群體。一方面，按照美國大學“教授治校”的傳統(tǒng)，在招生這類重要事務上，當然應當由教授說了算——國內某些學者也正是這么說的;另一方面，中國大學這幾年的自主選拔錄取工作，主要由教授來組織命題和面試，決定是否將某一學生作為提前錄取的候選人，以此體現(xiàn)選拔工作的科學性、權威性和嚴謹性。事實上，這可能是一個想當然的誤解——至少對于某些大學來說，教授在本科招生中的作用極為有限，甚至完全沒有任何影響力。為什么會是這樣呢?美國同行告訴我，在研究生招生中，教授所起的作用很大，甚至是唯一的決定因素;但本科是通識教育而非專業(yè)教育。招生目標是要選擇那些能夠和本校價值觀和精神文化相匹配的優(yōu)秀學生。教授也許是某一專業(yè)領域的權威，但這種專業(yè)性權威卻恰恰有可能會損害他立足于招生全局對學生的判斷力，學生在某一領域——這一領域是教授所熟悉或不熟悉的——表現(xiàn)出來的能力也許會遮蔽他的雙眼。因此，在這些大學里，招生必須要由專業(yè)化的招生專家來完成，教授反而被排斥在外。

　　第三，進入招生季之前，招生辦公室會組織專業(yè)化的培訓。比如，全美最頂尖的公立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每年都會對閱讀者進行長達兩個星期的培訓，目的在于盡可能降低閱讀評估時的誤差。在有些大學，招生甚至是一門融合了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以及統(tǒng)計學等相關學科的研究科學選拔人才的交叉學科。建立在如此高度專業(yè)化基礎之上的大學招生，其精度和準確度當然都是驚人的。

　　美國也有無標準、憑感覺招生的頂尖大學，但他們以校友面試的方法，來保證招生錄取的公平性和生源質量。

　　上述情況讓我以為，美國頂尖大學的招生都是集科學性嚴謹性于一身，即使沒有將所有的標準量化，至少也不會跟著感覺走。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比如，全美最頂尖的文理學院之一威爾斯理女子學院(赫赫有名的宋氏三姐妹和冰心都畢業(yè)于此)的招生完全沒有任何標準，純粹依賴招生委員會的主觀感覺。進入招生季之前，大學也會組織培訓，但相對簡單，只就一些大的原則和法律上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做出必要說明。我對此很不理解。威爾斯理學院招生委員會主席步起躍教授告訴我，所謂標準，本來就不一定科學。如果你能夠提出一條標準，理論上一定會有相應的東西來挑戰(zhàn)它。我質疑說，我所了解到的美國頂尖大學的招生似乎都是有嚴格標準的。他笑著說，你訪問的大學都是以男性職員為主的吧?大凡相信明確標準的多是男性。但威爾斯理學院是一所女校，80%以上的職員是女性。女性的特點是相信直覺，認為看不見的直覺比看得見的標準更可靠，也更有效率。無標準恰恰就是威爾斯理女子學院的辦學特色和標志。美國頂尖大學招生錄取制度的多樣性由此可見一斑。

　　如果沒有標準的話，怎樣才能保證招生錄取的公平性和生源質量呢?美國頂尖大學的回答是校友面試。近年來，由于華裔學生申請數(shù)量劇增，美國本土也有越來越多的中介機構從事大學申請材料的指導包裝工作，導致大學對申請材料的可信度有所下降——不只是針對中國學生——因此更加依賴校友面試。事實上，美國大學采用校友面試的方式人所共知，但對于為什么會采用這種方式的原因卻未必清楚。最關鍵的問題是，如何確保校友的公正和誠實呢?步起躍教授說，采用校友面試是因為校友最了解自己母校的文化，因而能夠結合在學校的教育和畢業(yè)后工作生活的體會幫助學校尋找和這種文化最相匹配的學生。我問他，如果校友不誠實怎么辦?他盯著我看了很久，緩緩地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這么想問題。我們相信我們的校友。她們是我們親手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一定是誠實的。威爾斯理100多年的歷史也證明她們是誠實的。聽到這番話時，一股涼意直沖胸臆，令我?guī)缀醮簧蠚鈦恚簩ψ约核囵B(yǎng)的人具有絕對的信心，這是何等巨大的教育力量!這難道不正是教育的最高境界和教育工作者畢生的追求嗎？